韩蔚是南方科技大学高等教育研究中心研究教授、原南方科技大学筹备办公室副主任。她说，最高兴和自豪的是选择了坚守这场“苦恋”，并为她真心付出努力和奋斗。

Q：您认为当时深圳市决定筹建南方科技大学是因为哪些因素？

韩蔚：在学校筹备初期，关于是否要新建大学以及如何建一所新大学有各种思路和讨论，主要是围绕大学举办者和大学定位的问题。深圳作为中国最早改革开放的城市，上世纪80-90年代对人才具有很强的吸引力，形成了众所周知的“孔雀东南飞”现象。全国各地大批人才涌向珠三角、涌向深圳，所以在相当长一段时间深圳的人才供需矛盾并不突出。上世纪90年代中后期，随着国家改革开放政策的全面铺开，深圳开放政策“一花独放”的格局被打破。随之而来的是，深圳越来越强烈体会到需要提升城市自主培养人才的能力。在跨世纪的10年，深圳先后建设了虚拟大学园、大学城，这些举措都是深圳在思考高等教育战略发展和规模扩张中的探索和行动。由于城市快速发展、产业转型、虚拟大学园和异地办学显示出的局限性等各种原因，最终深圳政府下定决心，要建一所高水平的研究型大学，这是关于城市发展和高等教育发展两条线共同作用的结果。我认为南科大既是深圳经济特区发展的需求，也是这个城市发展的梦想。在特区建立30年的历史阶段，深圳希望建一所与这座城市发展相匹配的好大学。

Q：《南方科技大学管理暂行办法》被称为南科大基本法，最后是以政府令的形式发布，您能否介绍一下这方面的情况？

韩蔚：办大学离不开社会环境，所以大学与政府和社会的关系历来都是各个大学应该关注的问题，而解决这个问题最好的办法是用法规明确它们之间的关系，保障大学稳定健康发展。深圳在2007年之后非常清晰地提出了立市之本——“三化”：市场化、国际化、法治化，这是深圳的三大支柱。法治化是深圳的一个特质，是深圳城市的气质。深圳和国内其他城市相比，无论是政府、组织还是个人，法治意识相对比较强。在大学筹备的过程中，逐步清晰和强化了依法治校的意识，目标是运用深圳经济特区立法权，为南科大立法，保障大学依法治校，健康发展。通过对国际一流大学的研究，我们发现依规而治的成功范例比比皆是，比如新加坡、中国香港和中国澳门每个大学都有自己的条例或者章程。正是基于这种共识，从2010年开始，由市法制办和南科大筹备办以及相关单位参与共同起草《南方科技大学管理办法》，我很荣幸是这个文件最重要的倡导者、研究者和执笔者。比如《管理暂行办法》的第一条【立法目的】：“为创新和规范南方科技大学的管理和运作，保障大学办学自主权，建设高水平研究型大学，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高等教育法》等法律法规，制定本办法。”当时把“创新”和“规范”哪个词放在前面重点强调，都是字斟句酌，深思熟虑的。在我看来，南科大作为我国大学改革试验田，我们每一个改革行动都是标志性的。探索中国现代大学制度，培养拔尖创新人才，这是时代赋予南科大的两个历史基本使命。我们要努力做正确的事情，尽量避免因为决策失误而行差走错。我们不仅要把自己的工作做好，而且要时刻牢记要为中国高等教育改革先行示范。

《南方科技大学管理暂行办法》起初的计划是要成为深圳市人大通过深圳特区立法权批准的、能够保持大学长期稳定发展的大学条例，在2010年也曾经纳入深圳市人大立法计划。但是因为南科大有尽快招生的时间预期，所以时间非常紧张，而人大立法程序比较长，一般来说需要三到五年的时间。为了保障学校能够“依法”举办，深圳市政府五届二十九次常务会议于2011年5月审议通过《南方科技大学管理暂行办法》，并于同年7月1日实施。

《南方科技大学管理暂行办法》颁布实施后之后，南科大（筹）于7月11日依法召开了第一届理事会第一次会议，很多后来关乎南科大发展的重大事宜都是在这次会议上确定的。我认为当时领导小组做出这样的决策是非常切合实际的。《南方科技大学管理暂行办法》迄今为止仍然是国内第一部、也是唯一一个针对单一大学的法规。从我们学校的角度来说，《管理办法》不是只管五年十年，我们希望它能够存在100年，甚至永远存在下去。当然学校应该根据办学的发展情况，对《管理办法》依法完善。

韩蔚在国际高等教育创新高端研讨与论证会上发言（资料图片）

Q：为什么当时提出来自主招生、自授学位？后面如何演变到“631”招生模式？

韩蔚：教改实验班是南科大初创时期的一项标志性工作，自主招生、自授学位就是在教改实验班招生中提出的。后来经多方探讨，确定了“631招生模式”。  

2010年初，我们按照程序向教育部提交了办学方案和招生计划，然而却一直没有等到同意招生的批复。2010年12月，《国家中长期教育改革和发展规划纲要(2010—2020年)》出台，这是一个具有非凡意义的里程碑式的纲领性文件。《纲要》指出要探索多种培养方式，形成各类人才辈出、拔尖创新人才不断涌现的局面。《纲要》鼓励“探索招生与考试相对分离的办法，政府宏观管理，专业机构组织实施，学校依法自主招生，学生多次选择，逐步形成分类考试、综合评价、多元录取的考试招生制度。”《纲要》的精神成为我们举办教改实验班的政策依据。于是我们开始夜以继日连续加班设计实验班方案。在实验班方案设计中也经历了很多不为人知的苦辣酸甜。也特别感谢市委、市政府通过了我们的方案。实验班计划招收50个人，为推进实验班招生工作，发布了一封“告考生家长的一封信”，开宗明义表达了教改实验班“自主招生，自授学位”的计划。南科大举办教改实验班的消息在全国引起轰动，我们收到了来自全国各地1600多份申请，大家表达了对高等教育改革的关切和期待。报考考生和家长的热情深深感染和鼓励了我们，直接到校园来咨询的家长超过600多位，原计划举办一场说明会，后来增加到三场，因为很多考生和家长都是从全国各地来的，我们不能辜负大家。

“631方案”是在改革的过程中摸索出来的，包含着早期参与教改实验人迎接挑战的巨大担当和勇气。国家统一高考占60%，能确保考生学业的基本水平；南科大自主考试占30%，体现大学人才选拔的自主性；另外的10%是高中学业表现。我认为在这个设计上，教育理念及其实践逻辑都是比较合理的。南科大以“631模式”在提前批次录取的规则来之不易，需要我们在探索拔尖创新人才的过程中用好这个政策。

韩蔚与教改实验班的学生在一起活动（资料图片）

Q：您怎样评价当时探路的所作所为，包括采取的措施和创新之举？    

韩蔚：如今10多年过去了，我们可以欣慰地说，所有南科大的人都非常努力，我们没有辜负深圳市委市政府、广东省、教育部和社会大众对于大学改革的期待，我们没有辜负这个使命。

南科大在大学改革方面做了很多开创性的工作，即使10年之后很多改革措施和创新之举在国内依然具有开创意义。比如前面提到2011年出台的《南方科技大学管理暂行办法》，现在在国内也是独一无二的，而且它切实保障了大学的创新发展；比如南科大理事会作为大学最高决策机构，也是在中国现代大学制度方面特别重要的一个探索；我们在人才培养方面做了很多探索，比如首开先河采用“631”招生模式，改变了自高考恢复以来30年的录取方式；我们探索大学前两年不分专业，实行2+2弹性学制，包括全员书院、全员导师制等等。另外南科大作为事业单位改革的试点，我们实行全员岗位聘任制，采用长聘和准长聘体系，在全国大学里也是做的最纯粹、最到位的。南科大为推进高等教育改革所做的探索和创新之举，对中国高等教育界影响深远。有一些举措已经广泛推广，有一些举措还在继续探索尝试。我们具有探路的使命，但也不刻意复制这些经验，因为改革行动都有它的历史背景和特殊性。我们要把国家政策利用好，把深圳的条件利用好，自觉寻求高等教育发展规律，寻求符合大学健康发展的方式来办好南科大，做好自己的事情，这本身就是最好的示范。

Q：从南科大筹备到现在，您最高兴的是哪件事情，最让自己的苦恼是哪件事情，最难忘的场景是什么？

韩蔚：我很高兴看到学校纵使经历波折和困难，终能“化险为夷”用短短10年时间发展这么好。而最高兴和自豪的是我自己选择了坚守这场“苦恋”并为她真心付出努力和奋斗。从筹备早期的几个人到现在近万人的大学，经常让人觉得很恍惚，觉得难以置信。10多年里，学校每个发展的节点和进展都让我难以忘怀。十年难忘的事情很多。比如刚刚开始筹备时，我们几个人在地下室几间小小的办公室工作，直到市里协调给我们过渡校区，“地下工作者”才搬到了有带窗户的办公室。比如在很多重大工作开展之前，不仅要做大量理论上的可行性研究，还要在实际环境中做大量的谋划和铺垫以及准备工作。在这个过程中与政府各级教育行政部门、领导、专家、媒体、学生、家长等开展多层次多方面，那种劳心劳力的情景，有时候真的有点坚持不下去啊！记得有一次几位专家因工作繁忙半夜才能赶到深圳。我冒着暴雨去接他们，然后还兴奋地不知疲倦彻夜讨论学校的问题。有一段时间我的家人和我“约法三章”，不许在“黄金时间”（晚上8-10点）在家里说南科大的工作，因为南科大成了我全部的关注。我体会要做成一件事情，既要有特别坚定的意志，还要有比较坚韧、谦和的性格。你需要包容很多的事情，要解释很多大家不理解的东西，还要用热情带动大家。难忘一次次“处心积虑”、“苦口婆心”去吸引优秀人才加入我们的梦之队。难忘工作出现偏离的时候坐立不安，夜不能寐。

Q：南科大从开始筹备到现在，你觉得哪些是关键的节点？

韩蔚：首先顺着时间线梳理一下，市委、市政府2007年明确要独立办一所高水平大学，这是很重要的一点。市委、市政府确定了新大学承担改革使命的基调。如果没有这样的出发点，我们整个框架也不会建立在全链条改革创新的思路上，我认为这个特别重要，这是南科大的精神基因。第二，领导小组为大学的定位。我们要做一个能够适应城市发展的，与城市地位相匹配的高水平、研究型大学。这个定位对于南科大来说至关重要。第三，启动申报，开设实验班。实验班启动和探索过程，为后来的改革创新奠定了基础。第四，校园拆迁。南科大校园是深圳当时最大一个单体拆迁工程，为学校的建设，拆迁数万人口和数百家企业，政府真正兑现了“举全市之力”办好南科大的承诺，投入巨大。